李清秋

蓝雨基石是怎样炼成的

*没有经历过文理分科,只是因为当初一些有感而发的经历随便瞎扯。早期文风有一点矫揉造作,希望大家能包容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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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喻文州很烦。

  “你倒是和我说清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当真越长大越不听话了!把门开起来!”

  喻文州背过身去,靠在被击打的已经掉石灰的木门边上。

  纷纷扬扬的石灰洒在他脸上,使得他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加灰败。

   

   

  “好,你造反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大人好心为了你的未来着想,你把好心当驴肝肺。要么你选文科你去吧,我们是不管你了!”

  似乎还不甘心地骂骂咧咧了几句,终于在父亲的一句怒吼,“你他妈有完没完”之后,归于寂静。

  终于安静了。

  因为烦躁不安而端起的肩膀蓦然沉了下去。

  倔强着挺直的脊梁渐渐放松,一寸一寸地贴着门板上滑落。

     

    

  鱼缸里的游鱼一甩一甩着鱼尾,荡起不惊的波澜。阳光一跃一跃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挤出,差强人意地漏出一点点的斑斓,反射在缸侧明晃晃的镜面,灼灼的,迷了眼。

  喻文州坐在地板上,触感是冰冷的。然而感觉眼角有滚烫的液体凝结而起。

  他不知道是被阳光闪了眼睛所带来的刺激,还是因为那尾游鱼所泛起的微微的涟漪荡漾了他的心。

   

   

  那条鱼还在鱼缸里急匆匆的游,然而鱼缸就只有这么大,容不下它周游四海的野心。所以只能四处碰壁,张皇无措地在里面打着迷茫的转转。

  可是将它放生到汹涌的江河湖海,那又有什么用呢。

  它没有办法。因为它只是一条生活在鱼缸里的鱼,一旦到了新的环境,就只能被滚滚波涛吞噬,或是淹没在不息的细水长流。

  就算能够逆流而上,它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要汇入哪片江流。

   

  

    

   

  鱼是喻文州去年在路边买的。

  那天傍晚雨下的格外的大,似乎有倾倒整个G市的架势。喻文州由于被早上明亮而活泼的阳光所欺骗,没有一丝防备,给淋了个落花流水。

  然后,不出意料的,感冒了。

  

  

   

   

  请病假回家的喻文州拖着书包,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根底浅,似乎下一秒就要一头栽在马路牙子边。左手撑着同桌施舍给他的一把破不垃圾的小灰伞晃悠悠的走在路上。伞一看就知道是粗制滥造的,布面和印刷着的不知名的楼盘广告宣传已经被残酷的风出雨打和岁月的蹉跎磨灭的神形聚散。

  一阵狂风呼啸,这把比喻文州本人还要弱不禁风的小破伞立刻腾起,炸成了一朵绚丽的花儿。喻文州措不及防,本来脚跟子就发软,脑袋昏昏沉沉的,差点给这把伞一拽带上天。

  失魂落魄,孤苦伶仃。下雨天,一把好伞都撑不起。

  街头的失足少年,路边的流浪儿童,惨兮兮的喻文州。

   

   

  然而喻文州很兴奋,是一种不明言说的兴奋。

  可能是因为不用呆在那个黑索索的小破楼里挑灯夜读上晚自习,但同时也不排除是因为感冒发烧烧得脑神经略微错乱不清的可能性。

  晕乎乎的大脑被神经传来的刺激一激灵一激灵,发烫的眉头跳了一跳。

  如果不是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和蹒跚的步伐,光看神情,一定不知道这是一个病人。

  要有病,肯定也是脑袋那里的病。

   

   

  喻文州不大想回家,他知道那个空荡荡冰凉凉的大房子并不能给予一个病人所需要的温暖。比起回家,还不如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让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至少能让自己醍醐灌顶清醒一点。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条小街边,弯弯绕,绕弯弯。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卖金鱼的小摊位,和对面那栋刷着蓝色油漆的小楼。

  小楼里有几个和喻文州年龄相仿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笑闹着跑出来,嘴里说着大大咧咧却无伤大雅的小脏话,不时还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哎哎哎卧槽郑轩你看啊,那个人是不是穿着九中的校服啊?”

  聒噪的声音掺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到喻文州的耳朵里。

  有个头发些许泛黄的男孩子喋喋不休地拉着身旁的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两瓶雪碧,刚从冰箱里凝结而化的水珠混着雨水从指间淌下去。

  喻文州视力很好,一转头几乎可以看见他有一颗张扬的小虎牙,说话时一晃一晃格外招摇。

  不过还蛮可爱的。

   

   

  “黄少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好困啊。”被换做郑轩的少年大喇喇地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似乎格外困倦。

  “应该是九中的学生吧。不过九中不是重点校吗,现在不是在上什么晚自习吗。”

  “哈哈哈哈哈,莫非是逃课?厉害了,九中的学生也会逃课?不过也不奇怪嘛,他们的教学制度已经到了一种人神共愤的地步,谁受得了啊!听说还有什么理科实验班文学培训班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搞到十一点半呢。”黄发少年像只充满活力的小麻雀,唧唧啾啾地嚷个不停。

   

   

  “哎,都是一群天才少年,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郑轩夺过黄发少年手中的雪碧,一饮而尽。

  “哪像我们啊,天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样自嘲的口气。

  前途吗。

  

    

  

  

  卖金鱼的是个花甲老头,撑着个比喻文州的伞看起来稍稍好一点的小破伞,边角料在风雨中飘飘摇摇。老头也跟着在风雨中一晃一晃,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

  雨水打湿了他的斑白鬓角,他却浑然不觉。

  老境凄凉。

  喻文州突然感觉眼睛有点发酸,眼角也跟着一抽一抽,蹲下身来索瑟在一旁,看着摊位上一字摆开的,被禁锢在鱼缸里的游鱼。

  那些鱼不知道这场大雨意味着什么,但看得出它们真心地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感到快乐,灵动的躯干在微微的波澜里穿梭,互相触碰而急急地摇曳着尾巴甩开。

   

   

  喻文州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嘴角居然勾起一丝笑容,虽然像是被牵制着的。

  有时候啊,做人还不如做一条任人售出的小鱼儿快乐。

  虽然他们的命运由人摆布。

  但自己又何尝不是。

   

  

  最左边有一个鱼缸,里面盛着的是浅浅的一汪水,刚盖过缸底。

  里面单独装着一条斑驳的小鱼。

  这条鱼又瘦又小,看起来怯生生的,似乎每游动一步就是那么胆战心惊,慢悠悠地甩着鱼鳍,就连腮盖呼吸的动作也是轻缓的。

  而且动作似乎很不协调,并且和其他的鱼儿比起来慢了不止一拍。

  喻文州的呼吸跟着它谨慎微小的动作而起伏,看的太投神,最后竟有些呼吸困难,鼻翼一阵一阵的抽动而艰难地身体起伏。

  

  

  游得这么累,就不要游了啊。

  停歇一会吧。

  喻文州的太阳穴有些微微发涨,后脑勺生疼。蹲着的双脚传来一阵阵的神经麻痹。

  然而他却被这条鱼游走的姿态打动。

  也许是因为不知何方的共鸣。

    

  

  “细路,买鱼咩!”

  喻文州吓了一跳,发软的双腿差点一抖栽到地板上。

  声音宛如一声秦腔吼,掷地有声。就连鱼缸里都泛起水波。鱼儿吓得惊慌失措一团做散。

  

  

  “你......你没睡觉?”

  喻文州万分惊惧,嘴角抽搐。

  一转头,看见身后的几个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全都看了过来,纷纷投以打量精神病人的目光。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正当喻文州松了一口气准备掉头走开,身后又传来一声雄壮的吼叫。

  “你讲乜野,我听唔见!”

  喻文州手一抖,那把破烂不堪的伞最后还是被凌厉的狂风带起,上了天。

  算了,明天带把新的还给人家吧。

  

   

  “我......”

  “我要买鱼。”

  

   

  “我耳仔唔好,讲也大声点!”

  眼前的老头精神抖擞目光如炬,哪里还有半点的睡意。

  倒是本来就病恹恹的喻文州被这中气十足的老汉子吓了个不轻。

   

  

  干脆运上一口气,打通,贯彻。

   

   

  “我!睺!住!買!金!魚!”

  因为感冒喑哑的嗓子扯着吼出来有点费力,说完这句话之后,喻文州就感觉自己的喉咙传来刺痛。

  完蛋了,用力过猛了,这一嗓子下来估计喉咙不疼个那么三五天是不行。

  恩,不过很刺激。

  他清清喉咙,深吸一口气,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几个少年,万分惊惧的眼神。

  

  

  “哦,你睺住买边条鱼,自己挑。”老汉用半边胳膊支棱起身子来,眯缝着眼睛看着喻文州校服上别着的校牌,“细路儿,你系第九中嘅?”

  “嗯。"喻文州半蹲下来,双眼在琳琅满目的鱼儿之间游走。

  “好好,好好......”老头儿也不知道在自个儿念叨着什么,用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喻文州几乎可以看见他眼白微微泛黄,是苍老的痕迹。

   

  

  喻文州最后还是选了那条单独放在鱼缸里的鱼。

  他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喜欢它,就是莫名地喜欢。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吊车尾的,最后只能被远远地丢在后头,在最开始的那一端,看着别人向前的那种深刻无力。

  

   

  “细路,你当真要买呢条鱼?我哋呢度有好多嘅鱼,点解偏偏选呢条鱼?”

  喻文州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的愤怒,内心涌起一股少年心性的无名攻火,平和的眉头蹙起,不知不觉也说上了方言:“你把呢鱼摆系道可唔就系让人嚟买嘅?点解唔能买?”

  “哎呀,你呢细路点解呢样倔。你唔懂,呢系一条病鱼,天生游唔快,唔如其佢嘅鱼,我呢系好心......”老头儿倒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放下烟斗,望向这个奇怪的小孩儿。

  清秀的眉眼,温和的神情,脸部的轮廓细腻温柔,却又一寸一寸给人一种莫名的棱角。

     

    

  “我就是要买这一条。”

  少年清凌凌的声音回响在昏黄的街道,消融在混沌的雨天。

   

  

  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再一次拿起了烟斗,沧桑的脸庞在云雾之中被模糊且吞噬。

  “好啩好啩,呢鱼就卖俾你。睇你呢细路呢样拗,我也冇计。查实呢鱼零舍好养,只要好好照顾佢。嚟,呢系鱼饲料。我活咁耐从嚟冇见过你呢样奇怪嘅细路儿......”他喋喋不休地掏出一袋布满尘土,用塑料袋随意装好的饲料往桌上一拍。

  

   

  他从这个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超脱年龄的东西,仡仡地,浑立在面前。

  像一座不甘心的,年轻的,几欲爆发奔腾的不息江流。

    

    

  

   

  “老兄,你当真要选文科?”

  第二天早上喻文州休息得差不多了,就来了学校坚持上早自习。昨天没有上那个什么天杀的理科实验班,今天来的时候,他淹死在了试卷的一片白色海洋里。

  喻文州的脸顿时白的和那堆印刷纸试卷一样,毫无生机。

  算了,补吧。不然那个理科实验班的少年秃顶的老坑公又要晃着他那比灯泡还要闪眼睛的光光头,长叹着“唔见棺材唔流泪,一群浮滑仔,好唔生性。想当年......”

  然后各种引经据典什么受到时代的迫害错误的时代导致怀才不遇无法出头只能一辈子在这个学校炮制佢。

  喻文州想着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真烦。

  然而一边的同桌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一晚没见自己亲爱的好同桌,还是单纯地想要找个倾诉对象,格外特别亢奋,不停地和喻文州念念叨叨什么文理分科的事情。

   

  

  “哎哎哎,你别瞎闹啊,理科大神为什么要想不开去选文科啊?那个理科实验班的光头头老坑公可是最喜欢你的。如果你去学文了他估计得伤心死,然后又说什么脑笋未生埋,噉都唔化......”

   

  

  

   

  喻文州的成绩挺好,尤其是理科。那个光头头老坑公是理科实验班的老教师,推崇的学理宗旨就是“要揣摩清出题人的意图”,喻文州就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那些看起来毫无逻辑丧失人性的压轴题,他总是能整理好思路,很快地破题。

  他的同桌原来也是理科实验班的学生,其实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就是闹腾的不行,以至于第一天就犯下了滔天大罪,让老光头恼羞成怒地把他赶出了实验班。

  理科实验班第一天开课,他就和喻文州坐在一起。当那个光头老坑公扯着破锣嗓子嚷着“要揣摩出题人的意图”时,全班一片寂静,所有人正襟危坐目光如炬,信服的点着头洗耳恭听,其之壮景让人心生赞叹,赏心悦目,可谓孺子可教也,仿佛以后都是祖国的未来,社会的精英,齐聚一堂。

  

  

  只有喻文州的同桌非常不合时宜地接了下一句——

  “我知道,他想让我死。”

  

  

  然后就发生了人间惨剧。

  当老坑公的声音变得像发情期的鸭子一样吼得嘶哑,因为愤怒头顶发白的暴露在空气之下的头皮都涨红,嚷嚷着“俾我滚出去浮滑仔”的时候,喻文州微微抬头,看见自己的同桌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大喇喇地抖着腿,报以同样爽朗的“好啊,我本来就不稀罕来这个什么破理科实验班,再见,后会无期,兄弟们我们有缘千里来相会”,还落落大方地挥了个手,引得全班一阵哄笑。

  “笑什么!安静!”

  祖国未来的栋梁们当即地安静,继续奋笔疾书。

  唉,怕是没有那个时间去笑哦。

  

   

  当时喻文州正在和最后一道压轴题作斗争。就差一个条件就可以证明出来,可是今天不知道是脑子钝住了,他死都找不到那个条件。

  心烦意乱地敲了敲铅笔。

  然后笔芯划过一道完美却令人绝望的弧线,断了,飞出去了。

  你妹的。喻文州在心里爆粗。

  偏偏同桌临行的“遗言”还在自己的脑子里好死不死地飘荡,干扰的他神经错乱。

  

   

  突然,眼前浮现出昨天那场迷蒙混沌的雨。

  “哪像我们啊,天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同样自嘲的口气。

  未来么。

  喻文州突然不寒而栗,仿佛命运的恶魔悄悄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喷吐着诡异的气息,对他耳语。

  可是,他听不懂。

    

  

  下课铃响后,喻文州才发现,试卷的那一面是一片残忍的空白,残废的笔还坚贞不屈地摆着掩盖着一半的题目,只有错乱的辅助线在图形上纠缠。

  他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了。

    

  

  

  

  “怎么了,莫非我选文科你会想我?”尽管心里不耐烦,喻文州还是勉强勾起嘴角,笑眯眯地打趣道。

  “谁想你呵,自作多情。我就问一下,为啥选文科?你受谁刺激了想不开?”

  “我没受刺激。”

  “那你为什么选文科?”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要选文科?你怎么这样多事,你又不是我爸爸。喻文州很烦躁,脑子里充斥着“作业已经写不完了这道题怎么这样几把难烦死了头真晕早知道今天不来了啊那个丧心病狂的老坑公一会收作业了怎么办啊”等乱七八糟的各种问题却还是要保持甜甜的微笑,他又不是夜店小姐,干嘛这么好脾气。

  心里像是有只小狮子挠啊挠,同时暗暗地腹诽着,老子脾气真好,操你妈。

  最后给出一个差强人意的迷之回答。

  

  

  “因为我叫喻文州,名字里有个文。就怪我妈没把名字起好。”

  学着对方的,那般自嘲的口气。

  对方被这个没有任何逻辑的回答,震惊了。

  

  

  “好好好,你行,你真行。”

  然后一脸“喻文州怕是昨天脑子给烧傻了吧”的质疑表情,转头开始和后桌高谈阔论小卖部的鸡米花,早点摊的奶黄包,食堂的秋葵......

  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喻文州悄悄叹了一口气。

  自己为什么要选文科?

  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光头老坑公太烦了?可是自己其实不是很讨厌他啊。

  也许是因为理科要费脑子,太累了?可是自己明明理科很好啊。

  也许只是少年心性,老师家长叫自己选理科,偏要和他们对着干?可是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喻文州突然感觉自己很可悲,他摸清那么多来自大江南北变态出题人的脑子,却揣摩不了自己的意图。

  他仿佛也陷入了一个逻辑的怪圈,弯弯绕,绕弯弯,徒劳地在里面挣扎不休,像那条急匆匆欲要破缸而出的游鱼,却只能徒劳地打着圈儿,或被甩在很远很远的后端,开始的起头。

  

  

  但不管怎么说,文理分科还是开始了。喻文州宁死不屈地选了文科,毫不理会那个老坑公的叹息和父母的破口大骂。

  喻文州生来就是很乖的孩子,听话,讨人喜爱,知分寸,通情理。

  但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毫无顾忌,飞蛾扑火。

  

   

  

  

  喻文州的内心是崩溃的。

  这个文科班,没有一个男的。

  一个,也没有。

  

   

  当他面带收拾好的公关性的微笑走进这个新班级,打算和新同学们热情地打个招呼时,迎面扑来的一股阴气就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同学你是不是走错班啦?这里是文科班呀,理科班在对面。”

  女孩子细声细气带着观赏性嘲笑的嗓音让他手足无措。

  “我......没走错,我就是文科班的。同学你好,我叫喻文州。”

  他犹豫地伸出手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不知道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扭曲成了一种奇怪而恐怖的线条。

  

   

  但其实喻文州完全不用慌张,他这种性格温和,礼貌绅士的男孩子,是很容易和女生打成一片的。

  于是没过两周,他就被小女孩子们赋予一个亲切的头衔——

  妇女之友。

  

  

  这就是到了蓝雨以后,他发现里面没有一个女人时,格外淡定的原因了。

  喻文州,他有故事。

  当年被女人支配的恐惧,现在用满屋子的男人,加倍地偿还给你。

    

  

  更让他死都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有幸当了语文课代表。

  第一节课,那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宛如菜场杀猪大汉的语文老师,他们的班主任,他们上了一堂细水流长,又臭又长的语文课。

  内容是,关于周树人。

  然后喻文州就看见那群平日里眉飞色舞花枝招展神情俏丽的小脸蛋儿,全都露出了一种呆滞黯淡无比绝望麻木不仁的神情。

  唯一没有露出这种神情的几个,是因为她们睡着了。

  

  

  “那么我现在来找一个人谈一谈,对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和看法。”

  作为这个班唯一的顶梁柱,也是唯一一个在听讲的人,男人。

  喻文州被命运选中了。

  天之骄子喻文州。

  

  

  说出来怕被打,喻文州挺崇拜周树人的。鲁迅全集也读了不止一遍,初二年下册的那篇《雪》让他对这个弃医从文留着一字胡的沧桑老男人有了新的见解,一跃成了鲁迅小迷弟。他很欣赏鲁迅字里行间的深刻,带着淡淡讽刺的意味,又不泛时而惊艳的文笔。

  他站起来,很随意地说了几句。感谢光头头老坑公,在对他们理科实验班的浮滑仔进行深刻的谴责与批斗时,不忘甩锅折腾一些已经安然长眠躺在棺材里埋在地底下的人,其中一个受害颇深的,就是周树人。

  可怜的周树人,死了都不得安宁。

  语文老师听着他的见解,不断向他投以几个很难把握感情色彩的眼神。喻文州顿时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猪肉,任他一刀一刀地凌迟。

  

  

  “好!后生仔,好!!!!”

  中气十足的声音让喻文州再一次颤抖了一下,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个卖鱼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是耳朵不行,这个老师,却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莫非是脑子不行?

  喻文州心里一凉。他感觉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阴暗,很刻薄,越来越像自己的父母。

  真是刻薄并可悲。

  

   

  杀猪的老师热情地大力拍肩:“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班的班长了!”

  他的声音和身影统统化为背景。

  喻文州点着头,说,好的。

  

   

  几年后,当他郑重其事地接过索克萨尔的账号卡,别人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就是蓝雨的队长了。

  喻文州还是点着头,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说,好的。

  

  

  不卑不亢,胜不骄,败不馁,喻文州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道德高标准品质。

  一如当年那个眉眼稚嫩,青涩单纯的少年。

  

  

  

  

  然后他就是文科班的班长了。

  喻文州抱着作业悠悠的穿过漫长的走廊。窗口透过熹微的光,他要穿过那道光,在走一个短短的,蜿蜒的小楼道间,一路旋着下楼梯到办公室。

  其实直接从教师旁边的楼梯走才是最便捷的方法,但是他就是偏爱这条楼梯,小小的,静谧的,好像一条时光的长廊,不知道要穿梭到何方。他可以站在上面往下打量,看见所有的孩子们都穿着臃肿的蓝白校服,在操场肆意的奔跑。校长说校服能使一个学校的青少年们看起来更有精气神,但他忘记了白色和蓝色本身就不是暖色调,看上去就是一片蓝白的海洋,只有单调,无尽的单调。

  所以,喻文州那时格外讨厌蓝色和白色。更讨厌蓝白的校服。

   

   

  他死都不会想到,几年后他会再一次穿上这套相似的衣服。

  同样是蓝白的,臃肿的。

  却是看起来格外温暖的搭配。

  或许只是身边的人不同,或许只是身处的环境不同。

  又或者只是,他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只身站在长廊眺望远方的孩子。

  

  

  

  

  喻文州再一次走到蓝雨俱乐部的旁边,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高三。

  喻文州很是心烦意乱,倒不是因为学业,而是因为父母的纠纷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尽管是父母的聒噪,他也不能忍受。

  索性插上耳麦,打游戏,这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看到他这无所事事生得安逸的态度,怒气冲冲的母亲开始往他这里蔓延战火。

   

  

  “喻文州你在干嘛!?”

  “打游戏啊。”

  “都高三了你还打游戏?”

  

   

  喻文州一听这话有点毛。高三以后,他最经常听到的说话格式就是“你都高三了你还xxxxxx”,高三怎么了?搞得好像马上就要上战场生死未卜如果再不好好准备就要提着个血淋淋的脑袋回来一样。而且自己又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缓急的孩子,作业做完了,该背的书也背了,为什么不能打游戏?

  “如果当初你选了理科......”

  又来了,又来了,继“你都高三了还xxxxx”之后第二出场率频繁的句式——“如果你当初没有选文科......”

  喻文州摘下耳麦,挑了挑眉毛,抑制住了像火山一样即将爆发的情绪,和和气气地说:“我作业都写完了,书也背完了。”

  “背书?你说背书我就来气。如果当初你选的是理科,你还要费这个劲儿背书?你知不知道现在文科有多难找工作......”

  我背书我也有错了?喻文州感觉自己发尖儿都立了起来——不可理喻,真是太不可理喻了。

  这个家,都有病。

  

  

  他夺门而出,不顾母亲恼羞成怒扯着嗓子谩骂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不顾父亲狠狠给了母亲的一巴掌,如雷贯耳。

  那一刻,喻文州温润笑容下掩盖的凛冽尖锐的如冰刻薄,全部毫无保留地倾泻。

  打死她吧。

  骂死我吧。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转头看向自己房间玄关边上的鱼儿,还在不知所措无忧无虑地晃荡着,他突然对这条鱼感到厌烦,和不知哪里来的无理取闹的憎恶。

  为什么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却要把自己仅存的珍藏的关怀统统给你。

  为什么我这么痛苦的同时,你却还是一如既往嘲讽般的快乐。

     

  

  

  

  “细路,系你呀,你睇你都几耐冇过嚟咗,心里仲有冇我呢个老坑哟,小冇良心嘅。”

  

   

  一路冲刺。灌进来的冷空气很刺鼻,加上扑来的烟雾萦绕,喻文州差点眼前一黑。

  隐约看见说话的是个花甲老头,鬓角斑白神情闲适地抽着烟斗,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喻文州。

  

  

  “阿爷,请问你系........你识得我咩?”

  被不认识的人搭话,喻文州有些迷茫,不过他天生一张温和的笑脸善于交际,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便礼貌一笑,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面前的老头皱起沟壑道道的老脸,拍案而起:“你你你......冇良心!你个兔崽子,连我都唔识得咗哈!”

  喻文州脑子里顿时很错乱。

  大脑飞速旋转。

  大脑找到答案。

  

  

  “你是......卖鱼的那个老爷爷!”

  他的声音难得透露了几分惊喜。

  久别重逢,难能可贵。

  重来都不是戏剧性和电视里才有的情节。

  

  

  老头扯了扯破烂不堪的上衣,咬牙切齿地说:“细路算你有良心,还记得你阿爷我。你阿爷我当初想著你呢,细路点都冇过嚟睇睇你阿爷,你倒系俾我漏左个一干二净。” 

  喻文州有些抱歉。不过想了想这倒也怪不到自己,一个文科班的高三学生,脑子里塞满了秦岭淮河800毫米等降水量线康熙王朝三大改造孔乙己桃花源记等等,怎么还会有多余的内存塞下一个两年前萍水相逢的卖鱼老头。

  他吐吐舌头,报以礼貌中掺和着歉意的笑:“阿爷,我错了。”

    

  

  “细路,知我点解记得你咩?”

  老头吐着烟圈,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毫不掩盖的扯着嗓子,喻文州却不觉得聒噪和心烦。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回答。

  自己来的那天一没脱精光二没穿女装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拿着把破烂垃圾伞淋得像条落魄的狗,实在没什么令人注目的地方。

  “你嘅鱼,好喺咩?”

  

  

  “鱼?”

  “鱼很好。”

  他笑。

  这个孩子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成了花儿,仿佛看不清前路一般。

  鱼很好。

  可是,我不大好。

  

  

  他们又聊了很多。

  两个差了整整有半个世纪的人,隔着岁月的黄昏,互相触摸彼此在人生道路扬起的浮尘。

  喻文州全都记住了,每一帧每一帧,毫不例外地捕捉,保留。

  

  

  “见倒对面嗰栋楼咗咩,嗰内底嘅细路儿。”

  那时候的蓝雨还是个破败的小楼,表面随意泼了一层蓝漆,却在残阳下格外美丽和温柔。隐约听见里面有孩子的叫闹声,又是几个少年飞奔而出。

  领头的还是那个黄发少年。喻文州一眼就认出他了,仍旧肆意且张扬,毫不保留地显露着青春的本色。

  但是和以前也不一样了。不仅仅是脸部轮廓的成熟,身高的突增,隐约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褪去,取代而之的是什么,喻文州说不清楚,却又分明的感受到了。

  “魏老大说我今天那场比赛打的可好了,哎,什么时候可以转正成职业选手呢?真的是很期待啊!郑轩郑轩,你说呢......” 

  郑轩枕着脑袋。

  

   

  “期待很长。”

  他意味深长地说。

   

   

  

  “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你还年轻。”

  老头突然改用了蹩脚的普通话。

  “可是,我在九中,我要好好读书。”

  他轻轻地晃着脑袋,好像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开。

  

  

  “你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吗。”

  “你从来就不是。”

  

  

  苍老的声音落下,发出一声无边的叹息。

  “从我刚认识你这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孩子。”

  

  

  喻文州浑身一个颤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无形的揭开,暴露在布满尘菌的空气之下,灼灼的痛。

  自己从来就不是好孩子。

  不然,就不会非要买下那条病鱼。

  不然,就不会非要选文科。

  不然,自己就不会在这里。

  

  

  “未来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老头说。

  

  

  “期待很长。”郑轩说。

  

  

  是啊,我们还很年轻,长长的人生可以经历一点风浪。

  但遗憾的是,年轻的我们,似乎还没有到可以去释怀的年纪。

  期待很长,人们期待未来,期待远方。

  可是他们不知道,未来除了神秘一无是处,远方除了远,也一无所有。

  

  

  

  

  “喻文州,你过来。”

  语文老师翘着二郎腿,肥硕的大腿像两片白花花的五花肉摞在一起,不住地颤抖,泛起波浪。

  正在收拾着复习点材料的喻文州刚要跨出门外,听见背后的呼唤眉毛一挑。

  

  

  “老师,怎么了?”

  喻文州低眉顺眼,余光却偷偷地瞟着语文老师的大腿。

  语文老师从那堆乱的人神共愤的垃圾堆里捣鼓出喻文州的周记本,哗啦哗啦翻开,纸页卡住时随意的用唾沫一沾一抹,那轻车熟路的动作让喻文州触目惊心,头皮跟着一阵阵发麻,眼角抽搐。

  受不了。

  他低着头,突然感觉胃有点抽痛,悄悄把手揣到校服外兜的深处,用手摁住隐隐作痛的胃部。

  

  

  翻到最熟悉不过的那一页,喻文州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要垂到校服的领口里。

  “你想去当电竞选手?”老师摇动着那本惨遭他玷污的周记本,雪上加霜地抖啊抖,本子的纸页一张一合,像一只扑打着翅膀的白鸽,还是要断翅儿的那种。

  

  

  “嗯。”

  

  

  

  

  这篇周记是喻文州当天晚上写的。天知道他为什么脑子一抽就把自己一时意气风发的冲动写进了这本要上交给老师的周记本。

  当个电竞选手,这个想法喻文州不是第一次有了。

  电竞选手这个新兴职业,老老少少都有所耳闻。

  打游戏,训练,签约战队,打比赛。一场比赛几十万上下。

  然而在很多人的世界里,电竞选手往往被四个字取代——

  “打游戏的。”

  多么可悲。

  

  

  喻文州曾经也这么可悲地认为。

  直到他上了九中,繁重压抑的学业,越来越不可理喻的父母。

  老师说,文州你要好好学,以后要当个祖国栋梁。

  父母说,文州你要好好学,将来给爸爸妈妈争光。

  灰暗的世界,唯有那栋天蓝色的小楼,简陋却明亮。

  未来是我的,我自己看着办。

  于是喻文州再三犹豫,选择退出,选择换一条道路。

  一条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崭新的道路。

  

  

  “老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可是我真的决定好了,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分寸的人。前途是我的,未来也是我的,我自己看着办,我可以承受。至于我的父母,我自己也可以解决。”

  一口气说完,根本没有酝酿斟酌过的台词,却自然而然地吐露出。

  然后,看着办公室奋笔疾书埋头苦批作业淹死在题海里的学生老师从沉溺的状态解救出来,露出一副“这个人怕是疯了”的呆滞神情。

  喻文州居然诡异而仓促地向他们笑了一下,然后昂着脑袋走出了办公室。

  背影悲壮且肃穆,大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概。

   

    

  自己和周树人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处了。

  周树人弃医从文,他弃理从文,之后又弃学从电竞。

  在某些方面,他是不是来的比这个令多少人歌颂的老先生更伟大?

  真是受宠若惊,承受不起。

    

  

  

  

  回到家以后,他发现家里异常的安静。

  进了房门就看见母亲靠在床头,平静的望了他一眼:“我和你爸离婚了。”

  哦,怪不得这么安静。喻文州低着头,内心有莫名的窃喜。

  太好了,这个家,终于可以清静一下了。

  然而窃喜过后就是对自我灵魂深处的谴责。

  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你怎么会变得这样,麻木不仁。

  

  

  玄关上的金鱼今天也格外的安静,似乎沉入了无边的寂静里。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着,身体微微倾斜,似乎有翻过身子露出白肚皮的趋势。

  喻文州有点慌了,他凑过去观察,鱼缸里的鱼似乎被他凸现在缸壁的大脸一惊,鱼尾撩起晶莹的波光,飞溅了喻文州一脸。

  “别看了,今天我进你房间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抱臂出现在自己身后,冷不丁地说,“估计也活不长了,死就死吧,死了早好,免得你天天费心思在这条鱼身上。”

    

  

  喻文州默不作声地抱着鱼缸,要冲出门外。他要去找那个卖鱼的老头。

  我们总是对自己的亲人失望,因为他们的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我们总是对陌生人感到惊喜,因为我们不曾对他们怀有希冀。

  

  

  结果就被母亲伸手狠狠一拽扯住了领头,梗到喉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喻文州弯下腰阵阵咳嗽,咳到眼冒金星,眼泪汪汪,眼前一片朦胧。

  “我和你爸离婚,你爸那个死不要脸的丢下我和别的女人跑了,留我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要把你拉扯大。敢情养了这么多年你都白养你了,就是个冷血动物,对我还不如一条鱼。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听到最后一句话,喻文州的指间颤抖,双唇紧抿直到惨白而失去血色。

  你的感受?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鱼缸从指间一寸一寸的褪下,滑落,四分五裂。击打在实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响亮,尤其残酷。

  金鱼还在冰冷的地板上和残留仅存的水渍里不断挣扎着,发出诡异的“啪嗒啪嗒”声,是鱼尾巴不甘心地在作响。

  最后还是归于寂静,渐渐地停歇。

  

  

  喻文州摁住被玻璃划伤淌着血珠的指尖,笑的格外灿烂,眼睛里却反射出冰冷而近乎绝望的光。

  “现在它死啦,我亲手把它弄死的,我考虑了你的感受,你满意了吗?”

  

  

  鱼游的很累了,可以停歇了,可以休息了。

  可是,我还不能休息。

  我必须向前随波逐流,没有终点,没有尽头。

   

   

  喻文州在进与退的选择中亲手扼杀,中止了这场纠结,做出来看似无情却又合乎常理的抉择。

  这条鱼,还是没有陪过喻文州走过漫长而极度煎熬的高中三年。

  但是至少,它还是比喻文州先行一步。

  

  

  

  

  当天晚上,喻文州就打点好了行李,悄悄地溜出了家门,临行之前,他把那条鱼的尸体装进了一个小茶缸里。

  

  

  “随便开,开最远最偏的路,车钱我会付的。只要最后到了蓝雨俱乐部就行。”

  他对出租车司机如是说道。

  

  

  司机打量着这个提着大包小包行李,还拿着一壶茶缸的奇怪小孩。

  算了,只要他不做霸王车就行。

  车子启动。

 

 

  “你是蓝雨的?”

  司机还是忍不住搭话。这个小孩坐上车以后一句话不说,直勾勾就盯着窗外,偏偏开的又是一条又臭又长寂静无人的小路,除了车轮摩擦路面的哐哐响就再也没有声音。

  再不搭话,怕是开着开着就要睡着了。

  

  

  “我不是蓝雨的。”

  但是我希望我是。

  

   

  “那你起蓝雨做什么?大晚上的?”

  “不想读书了,想去当电竞选手。”喻文州非常诚实地说。

  低头看着胸前熠熠闪光的校牌。“第九中学”这四个令所有人心向神往却可望不可即的大字,喻文州突然感觉自己很对不起这块校牌。

  果然,司机非常老道地说:“小孩儿,别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我没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你知道前途叫什么吗?”司机故作悲愤的一拍方向盘,“像我这样,少时不读书,长大开出租,这就是前途。不过是失败的前途。”

  同样自嘲的口气。

  “而且看你校服,第九中学的吧。小伙子挺厉害啊。当初我小侄儿就是拼死拼活要考这高中,结果没考上,还砸了好几万当自费生。所以你啊别瞎闹,好好读书,踏踏实实的,像你们这样的孩子,都是将来社会的精英啊,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喻文州默不作声地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攥紧在布满汗的手心。

  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不理解前途了。

  也许在成人的世界里,前途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取而代之。

  钱途。

  

  

  

  

  蓝雨那时候的场地真的是惨不忍睹,就连地砖都没有铺好,水泥地上就随意摆着几台电脑,天花板上的风扇生锈的生锈掉漆的掉漆,让人总有一种他下一秒就要应声而落的错觉。

  对于喻文州这个不速之客,几个毛头少年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去打量,没有恶意。

  魏琛也没有赶他走,只是说,你先住着吧。

  然后转头,继续叼着烟,对着电脑屏幕大声的骂着“你他妈的”。

  喻文州虽然感觉有点尴尬,但是莫名地,又感觉温暖。

  一群孩子,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抛下一切,三五成群地待在一起,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

  真好。

  倒是那个黄毛男孩,似乎对他有什么偏见似的,自从他进来以后,凛冽如刀锋般的目光不时地投射过来,却又在喻文州同他用含笑的双眼友好对视时,倐而别过脑袋。

  

  

  

   

  “你不是我们蓝雨的。”

  深夜的时候,喻文州睡不着,在走廊上游荡。

  结果一出门,就撞上了那个黄毛男孩,也许是他也刚好睡不着四处乱晃,但不排除他一直在门口蹲点的可能性。

  眼前的少年比自己矮了小半个脑袋,却是气势汹汹地插着腰昂着脑袋,一头黄毛凌乱地翘起角,大而明亮的眼睛喷射着不知名的怒火,他喘气的声音有些粗,胸脯跟着呼吸一起一伏。

  然而身上那套印满柯基图案的卡通睡衣出卖了他。

   

  

  喻文州忍住不笑:“我本来就不是你们蓝雨的啊。”

  对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急,似乎是为喻文州平和的态度恼羞成怒,又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而心急攻火,大声嚷嚷:“你以后也不会是的!”

  说话的时候,小虎牙一闪一闪森森的白光,看起来张扬得意。

  

  

  “这说不准啊。”

  带着轻笑的语调,动作微小地慢慢掩上门:“早点睡吧,晚安。”

  随着门锁“咔哒”扣上的那一刻,黄少天几乎是目瞪口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你什么意思?

  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靠,那个,喂,你叫啥来着,什么鬼东西什么鱼,你有本事躲房间,你有本事开门啊!你给我开门,你给我开门......说说啊,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管你是小丑鱼草鱼鲢鱼胖头鱼鲫鱼鲟鱼鳕鱼鲨鱼鲸鱼孔雀鱼文昌鱼鲳鱼鳊鱼胭脂鱼燕鱼鳗鱼还是咸鱼......”

  

  

  喻文州就这样躺在床上,听了整整十分钟各种鱼的名字和种类。

  其间,无一重复。

   

  

  等等,我刚刚是不是要出去溜达两圈来着?

  罢了罢了,就这样平平淡淡吧。

  可是......

  

  

  可是,我好像有点饿了。

  

   

  

   

  “我当时是真的震惊了,我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吵的人。”

  喻文州后来在蓝雨聚会的饭桌上对黄少天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无奈地托着腮帮子苦笑。

  蓝色的队服在和煦的阳光下,就连棱角和皱褶都变得分外温柔。

  

  

  黄少天拍案而起。

  “我靠队长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是谁离家出走惨兮兮的简直就是失足的流浪少年孤苦伶仃的悲惨儿童!”

   

   

  “所以后来流浪儿童喻文州,被蓝雨收留了啊。”

  喻文州顺势夹了一块鱼肉,塞进黄少天的碗里。

  “少天,吃鱼,别说话。”

  

  

  

    

  当清晨的蓝雨还宛如一个规模宏大的养猪场一片死寂,所有的猪都安然睡着时,重点高中高三文科班的喻文州同学已经起了床。

  学,还是要上的。

   

   

  被尿憋醒的魏琛迷迷瞪瞪地从房间走出来,就看见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只有这位昨天新来的小同学已经整装待发摩拳擦掌,顿时上面和下面都不禁同时感动得潸然泪下。

  太特么感动了。这孩子对电竞圈的热爱,使他打败了被子的束缚。

  以后一定是能干大事的人,是蓝雨的基石。

   

   

  “孩子,其实你不用起这么早,我们的训练,还没开始。”

  喻文州正扯着校服拉链的一端,被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却眼含热泪口气亲切的奇怪沧桑的老男人吓了一跳,拉链差点夹到下巴。

   

  

  “我要上学啊。”

   

  

  “......”

  魏琛陷入了沉默,就连眼眶里切切感动的热泪也一并倒流回去,汇总到膀胱。

  

  

  

  

  “文州,你真行。”

  屁股刚挨上凳子,一边的小姑娘就热情四射地凑了过来,把胳膊狠狠搭在他肩上,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  

  “什么?”喻文州有点烦躁,肩膀上的累赘负重压着他很难受,又不好意思直接推开。毕竟人家是女孩子。

   

   

  “你不会真离家出走了吧!怪不得不知道啊卧槽。你自个儿去办公室看看吧,现在你爸妈和语文老师快要把整个办公室给掀炸锅啦!”

  喻文州也顾不上什么客气不客气了,拉起对方的手臂就是大力一甩丢到一边,飞去办公室。

  

  

  刚一头往里面冲,母亲上来就是用尽全力的一巴掌,喻文州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被重力贯在地板上。

  有人扶住了自己。

  语文老师拐着自己的胳膊凑过来:“文州,没事吧?”

  没事?

  怎么会没事。

  刚刚那一巴掌接触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喻文州分明感觉母亲无名指上那颗昂贵的戒指,在自己的皮肤上无声划过一道痕迹,接着就是火辣辣的刺痛,扩散开来,蔓延到整张脸。

  拿别人给你的爱,换做以最残忍的伤害,对待自己另一个爱的人。

  所以,父亲是间接的帮凶。

  还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步,就是错的。

  所以导致接下来扭曲的一切。

    

  

  “你还有脸回来?”

  母亲顺手就是拿起那本周记本往喻文州的脸上甩。

  然而她似乎忘了还有空气阻力惯性等等不可抗力的存在,所以本子非常尴尬地在空中回旋,打了一个一点都不华丽的圈,然后自动解体。

  瞬间整个办公室宛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格外凄凉的大雪。

  

  

  “还有你,为什么不及时阻止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走上歪路?”

  拉着喻文州的语文老师顿时一脸懵逼,气的脸上四溢的肥肉都在颤抖,又说不出话来。

   

  

  “这不还没走上嘛,你急个什么。是我们儿子自己不听话,你怪人家老师干嘛。”

  父亲像个旁观者一样靠在书柜旁,用一种看笑话的态度欣赏这场年度大戏,似乎这件事与自己没有一丝关联。

  嘴角挂起和善温柔的微笑,看起来有点晃眼。

  喻文州顿时觉得自己还好像父亲。

  不然这个家,这个办公室,迟早被滔天怒火夷为平地。

    

  

  “我们儿子?你还有脸说他是你儿子?”

  “文州跟我姓喻,怎么不是我儿子?”

  “你教育过他吗?你管过他吗?你关心过我吗?你关心过这个家吗?”

  “我没有吗?请你说话的时候把你手上的钻戒拿下来,闪到我眼睛了。” 

  

  

  然后,喻文州就亲眼目睹了那个价值不菲的钻戒,撞击办公室地板发出的巨大作响,然后重重弹起,不知道飞向那个角落。

  喻文州闭上眼睛,睫毛上有凝结成的泪珠,一抖就要掉落。

  你们吵吧,你们随意,你们开心就好。

  

  

  一张纸在眼皮上拂过。没有控制好力道,擦得生疼。

  “老师相信你。”

  语文老师的大脸在朦胧的泪光里一晃而过。

  喻文州不知道这个老师为什么对自己好,特别特别的好。

  他会在喻文州对课文随意赏析时大声赞叹,会让喻文州担任班长,就连平日里搬个作业,都要担心他会不会搬不动,还特地在班上给他找了个助手。

  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所有人对喻文州选择了放弃,选择了失望,选择了谴责,让喻文州担负了这个年龄本不该担负的太多。

  只有他在冥冥之中托起了喻文州肩上的一切,说,相信他。

   

  

  “我相信喻文州这孩子。他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虽然我并不支持他打电竞,因为他在文学方面实在是个奇才,打电竞,的确有点屈才。我还是带着点私心的。”

  “但是,前途是他的,未来也是他的,他自己看着办。”

  

  

  他又转过头,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

  “老师相信你可以。但是你执意要去,就必须打拼出一片天地来,不然就不要回来见我,出去我也不是你的老师。”

  喻文州的眉头舒展开来。

  因为他看见,父母的脸上出现了一些不能称之为神色变化的细微波动。

  

  

  喻文州不知道,他出走的那天晚上,当语文老师在电话里听着他的母亲无理取闹地撒泼时,有多无奈。

  真心喜欢这个孩子。那么小,却有超脱年龄的深刻见解,对于那个时代人的不甘而感同身受。

  于是和他产生共鸣。

  

  

  挂了电话以后,那个理科实验班的光光头老教师,却是长叹一声:“唉,当初呢细路扭纹非要选文科嘅时候,我就知系咁个结果。唔见棺材唔流泪,脑笋未生埋,噉都唔化一群浮滑仔,好唔生性......”

  寸草不生的光头在办公室摇摇欲坠的灯泡下,反射着奕奕的光。

  然后接下来估计又是什么各种引经据典什么受到时代的迫害错误的时代导致怀才不遇无法出头只能一辈子在这个学校炮制佢。

  然后古今中外的各种历史人物又要惨遭折腾死不瞑目,棺材板摁都摁不住。

  办公室的众多老师只是暗笑,感叹了几句过后,批卷子的批卷子,出题目的出题目。叛逆的学生年年有,一届一届层出不穷。怕是没有这个时间去对他们进行探讨哦。

  学生在挣扎,在痛苦,老师又何尝不是。

  他们都被一只名为学校的怪物禁锢在体内,然而却不自知,真正被禁锢的,是他们不息而无处安放的心。

  

  

  然而只有这位年轻的语文老师拍案而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的学生?”

  老坑公的头皮气的一跳一跳,变得充血而涨红。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他。

  

  

  “你不懂教学!”

  “你不懂文科。”

  

   

  于是他们吵了整整半个小时。

  办公室里一瞬间周树人余华沈从文林海音徐志摩林徽因苏麻喇姑李白唐玄宗苏家三兄弟夏衍郭沫若胡适钱钟书杨绛纪晓岚欧阳修一时齐飞。

  所有老师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内,所有的价值观都被中国文学史上的海潮一波接一波地掀翻。

  喻文州,他有毒。

  教过他的老师,都会疯掉。

  

  

  “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世间本来没有真正的对与错,真理通常存在于平凡的大多数。

  

  

  

  

  喻文州先被老师放走了,不知道老师和自己的父母到底在谈什么谈了整整一上午,于是他们班一个上午都在自习。

  班上的女孩儿仍旧扎堆儿,只是讨论的不再是昨天的八点档电视剧好看的动漫好吃的零食,而是一片“再不学明天就死了能多学一点是一点”的气氛,压抑的可怕。满世界都是等温线等高线土地改革桃花源记等等等等。  

  喻文州不乐意待在那里,选择离开。

  心血来潮,他穿过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小楼梯间,绕过一条走廊,看见了以前自己待过的理科实验班。

  

  

  理科实验班似乎也在上自习课,班上的那股气氛,和文科班也没什么两样。

  只有喻文州以前的同桌还是那样不停不歇,折了一只纸飞机,拿尖端一直戳着前桌女孩儿的脊梁骨。

   

   

  前桌是个长头发的乖乖女,正在和函数进行殊死斗争,被多次骚扰后很不耐烦的转了过来,马尾辫啪的一声就是往后桌的脸上甩。

  “你不背书啊?”

  

  

  “背个屁!”喻文州曾经的同桌重重向后仰倒过去,枕着脑袋。

  “我妈要出国啦,我护照早就办好了,下周我就坐飞机去美国啦,高考的孩子们你们加油啊!”

  然后就招来了一堆人双眼如血通红,无比仇视的目光。

   

   

  他随手将飞机往窗外一丢,飞机立刻滑溜溜地飘过,消失在视线里。

  其实正滑到喻文州的脚边。

   

   

  “哈,机毁人亡。”他一拍手,掷地有声的说出那四个触目惊心不吉利的字眼儿。

  “你说你在去美国的路上机毁人亡?”

  结果就收到了一边听着英语听力的人万分惊惧的眼神。

   

   

  男孩子却是不为对方凶残的诅咒而气恼,翘着二郎腿大喇喇的说:“怕个屁啊,机毁人亡就机毁人亡呗。至少我享受过了人生不白走一遭。你说说,考上清华北大麻省理工常青藤也是蹬腿死,吃喝嫖赌糜烂人生也是蹬腿死,又不是说你考上985还是211老天爷就给你多活二三十年。结局都一样啊,活的那么累干啥。人生充满趣味挑战与新刺激,何不与我一起策马奔腾嘿嘿嘿?”

   

   

  “你说的很有道理,简直和放屁一样。”

  后面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推了推滑落到鼻梁的眼镜,对他的人生观进行了言简意赅的评论。

  

  

  “卧槽,你们就是嫉妒我,嫉妒我!为啥不给我践行啊,我马上就要走了......”

   

   

  践行。

  喻文州捡起地上的纸飞机,粗劣的折法,对折的线条都是那般马马虎虎。

  他随手一丢,纸飞机在空中飘飘摇摇,往阳台的外面冲去了。

  机毁人亡。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四个不吉利的字眼。

  

  

  喻文州没有再探过头去看它飞到哪里,而是郑重其事地背过双手,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即将踏入无边的虚无。

    

  

  

  

  也不知道老师到底和父母说了什么,那样坚决的母亲,说一不二的母亲,居然选择了,喻文州才会选择的后退。

  那一天,母亲哭成了泪人儿。

   

  

  “你至于吗,这楼就和我们家隔了两条街,你哭什么啊。”

  喻文州也哭笑不得地一边给母亲拭泪,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大包小包。

  他内心莫名泛起一阵酸楚的情绪,混杂着别样的天,掺和着格外烧心。

  其实她不是不爱吧。

  或许只是,爱错了方式。

  

  

  

   

  高考即将开始,老师没有办法来送自己,父亲也因为母亲的缘故,没有露面。

  男人可笑的尊严。

  但是喻文州不介意。

  不知道这该不该庆幸,他已经过早地学会了释怀。

  时间的细水流长逐渐消磨了他尖锐的棱角,是他变得圆滑而温钝,他却浑然不觉。

  

  

  

   

  他们都给喻文州留下了短信。

  

  

  

  父亲:

  “儿子,加油。”

  

  

  语文老师:

  “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送走了哭哭啼啼恨不得再抱着自己三天三夜的母亲,他开始真正认真地打量这座小楼。

  简单明快的天蓝色,突兀简陋但也美好。

  

  

   

  

  “细路儿,我就知你还会再嚟。”

  熟悉的宛如一声惊雷爆破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许久不见的卖鱼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喻文州的身边。

  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就连声音都不再那么中气十足且洪亮。

  果然,他还是老了。

  

  

  他咳嗽了两声,清清喉咙。

  “细路,要咪制我唱首歌俾你践行?”

  

  

  践行......

  现在践行很流行么......

  

  

  喻文州仓促地点了点头,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是信天游,还是东北秦腔吼?

  

  

  果然。

  一阵爆破性的歌声响起,要说是歌声,不如说是带着奇怪强调的嘶吼,像一头声音嘶哑的拉田老牛,声音凄凄惨惨戚戚,一个音调山回路转十八弯。

  要不是喻文州听过这首歌,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他在唱啥鸡巴玩意儿?”

  趴在蓝雨楼上窗口围观已久的黄少天无比惊恐地问一边愣住的郑轩。

  郑轩的脑袋摆得像拨浪鼓。

  

   

  “你别说,这老头很有我当年的风范。”

  魏琛无限感慨地靠着窗台,悠悠地吞云吐雾。

  

  

  

  

  “怎么样,唱的好听不?”一曲高歌后,老头无不得意地问喻文州。

  

   

  喻文州沉吟许久,半天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说:

   

   

  “您......想听实话吗?”

  

  

  “您这曲子......唱的有种别样的风味......不知道的人.....”

  

   

  “根本听不懂。”

    

   

  

   

  老头嘻开没牙的嘴,乐呵呵地说:

  “但是,你听懂了。”

  

  

  

  

  很久以后,黄少天和喻文州在某一处古镇的小巷子处,听见了一曲很熟悉的古风歌谣。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黄少天顿悟。

  唱到最后一句,他总算明白了当年那个老头,最后两句话,到底在唱什么。

  困扰了他很久很久的问题。

   

  

  一听就是了。

  那样熟悉的曲调。

  

  

  

  

  

  霜夜/与/霜晨

   

  遄行 遄行

  

  长途/越渡关津

  

  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

  

  

  “宜——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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